【大国之魂(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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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 题:
大国之魂(7)




  胡康河谷,缅语意为“魔鬼居住的地方”。它位于缅甸最北方,再北是冰雪皑皑的喜马拉雅山,东西皆为高耸入云的和横断山脉所夹峙。由于胡康河谷山大林密,瘴疬横行,据说原来曾有野人出没,因此当地人将这片方圆数百里的无人区统称为“野人山”。
  五月,远征军长官部偕直属部队遁入野人山数天后,担任前卫阻击的第九十六师也摆脱孟拱之敌,弃车上山。但是他们很快便迷失方向,与长官部失去联络。他们踩着野兽走过的小路在阴暗潮湿的大森林里走了整整十天,后来居然来到一个神话般与世隔绝的地方。这里只有几户土著,四周都被白雪皑皑的雪山包围。天高云淡,仿佛来到了世界尽头。地图上查不到地名,同土著语言不通,于是只能猜测他们已经来到了喜马拉雅山脚下。
  这支队伍别无选择,只好在这个世外桃源里住下来,依靠打猎,捕鱼和采集野果,勉强维持半饥半饱的原始人生活。
  幸运的是,半个多月后,一架路过的美军飞机偶然在这个世界屋脊的折褶里发现了这些衣衫褴褛的中国人。很快,从印度机场起飞的运输机便赶到这里,投下大批食品、药品、帐篷和御寒物。饥肠辘辘的中国官兵抓住天上掉下来的美国罐头和压缩饼干,结果一下子胀死许多人。此后,飞机定期向这里空投食物和补给,有次还投下三名勇敢的美军联络官,他们带来电台和通讯密码,使这支部队得以同总部保持联系。
  后来,这支部队一直靠着空中支援熬过可怕的雨季,然后在藏族向导带领下翻过白马大雪山,经西藏边缘返回国内。这样,被困在野人山里听天由命的便只有杜副长官及其麾下大约三万五千名中国官兵了。
  不管怎么说,逃进深山老林总算获得一个喘息之机。日本人被甩在山外,危险暂时消除,现在杜长官可以从容考虑怎样走出这些大山回国了。
  不幸的是,危机频频降临:粮食告罄,药品用光,饥饿开始威胁这支三万多人的队伍。唯一一架电台连同报务员一同坠入深渊,从此他们同外界断绝了一切联系。
  但是俗话说,“天无绝人之路”。向导从当地人那里打听到,野人山有条小路可通印度。雨季尚未来临,如果抓紧赶路,大约一个多月可望抵达印度边境。
  杜长官大发雷霆。
  如果现在投奔印度,当初何必坚持北进?再说委员长会怎样看待他杜聿明呢?杜长官一发怒,从此再也没有人敢在他面前提一提“印度”两个字。于是无路可走的中国大军只好徒劳地在野人山里转来转去,企图从魔鬼的宫殿里找到一条缝隙钻出去。
  奇迹始终没有出现。
  开始有人倒毙。粮食恐慌动摇了军心,士兵们为了填饱肚子,纷纷离开队伍去寻找粮食。在一处叫做布帕布姆的山谷里,士兵们发现一个土著部落的山寨,他们放枪轰跑了吓得半死的土人,然后雀巢鸠占,把部落里一切能够下肚的东西吃得精光。许多人为了争夺一口食物而大打出手。
  杜长官无计可施,只好委曲求全,暂时住上山去充当部落首领。
  但是区区小寨如何养得起几万饥饿大军?
  不出几天,饿得发昏的人们就像那些沙漠里的蝗虫一样漫山遍野去觅食。
  “饥不择食”。白天,饥肠辘辘的士兵在山沟和森林里寻找一切可以被称作食物的东西:野果、菌类、植物块茎、野芭蕉。人们捕杀飞鸟、青蛙、老鼠、蛇,掏蜂窝、蚂蚁窝,还有饿极的人吞食动物粪便。总之,计较这些食物是否可口或者卫生,但凡能够下肚的东西都成为人们寻觅和争夺的对象。
  入夜,天地漆黑,伸手不见五指。在动物出没的树林里,溪水旁,到处都埋伏着幽灵般的憧憧人影。人们端着上膛的步枪,眼睛里闪动着野兽的饿光,焦急地期待着猎物撞上枪口。
  当骤起的枪声打破山林的寂静时,运气好的猎手果然能够碰上一头野猪或者麂子,于是人们就兴高采烈地簇拥着猎物下山去。可是不多久,人们就不愿意同寨子里的人分享胜利果实了。因为山上猎物越来越少。后来枪声一响,人们就在山上燃起篝火,将血淋淋的猎物分成无数份,然后连皮带肉吞得精光。当山寨里的人们发现山上不再有兽肉抬下来的时候,就派出许多军官上山,监督并严惩那些敢于擅自私分猎物的士兵。
  弱肉强食和生存竞争的冲突由此迅速升级。有时枪声一响,士兵还没来得及把猎物藏起来,军官就赶到了。士兵两手空空,眼睁睁看着猎物被抢走,自然不肯罢休。于是山上天天都有冲突发生,互相火并和军官失踪的事件也层出不穷。
  即使这样的日子也维持不久。更大的不幸很快就要到来。
  六月,当地人谈虎变色的雨季降临了。
  在印度洋高空积集了整整一冬的暖湿气流被强劲的西南季风搅动着,像一万艘浩浩荡荡的无敌舰队,气势汹汹地闯入南亚次大陆的万里晴空,缅甸的太阳顷刻消失了,翻滚的浓云犹如一座座沉重的大山低低地挤压着城市和乡村的屋顶。凶猛的雨丝像呼啸的长鞭不停地抽打大地和河流。道路被冲断,桥梁被卷走,低洼地变成一片汪洋。在胡康河谷,洪水一夜间吞没了所有的山谷和平地,不及逃跑的人畜转眼间就被浊浪席卷而去。雷声像战鼓轰鸣,球形闪电一次又一次地轰击古老的原始森林,将千年古木拦腰劈成两段。
  大自然露出了狞恶的面目。
  布帕布尔的土著山寨,一幢简陋的竹楼里,杜聿明半卧在火塘边,昏昏欲睡。不到一个月,威风凛凛的杜长官看上去判若两人:形容枯槁,精神萎靡,磨破的衣衫肮脏不堪。在火塘的吊锅里,煨着一碗粗糙的野猪肉和芭蕉根。朝湿的柴草不时腾起浓烟,呛得长官虚弱的肺部爆发出一阵阵猛咳。
  他患了可怕的回归热。
  雨季一到,凶恶的疟蚊就不分白天黑夜地向人类发起进攻,把病毒和疟原虫散播在他们的血液中。一连数日,高热和高寒轮番地折磨着这位长官,时而如熬炎夏,时而如坠冰窟。他不吃不喝,并开始出现谵语和昏迷。医官们全都焦急万分束手无策,部下们唯一能够表达的忠诚是:让长官面前那口吊锅里始终煨着最好的食物。
  现在,大难临头的杜长官只好听天由命。他喘息着,同病魔苦苦搏斗。
  暴风雨还在猛烈地摇撼着这幢简陋的竹楼,仿佛要把它连根拔起。
  突然轰隆隆一声巨响,外面传来许多乱糟糟的奔走和喊叫声,仿佛世界末日来临一般。杜聿明蓦然一惊,清醒过来。卫队长常恩国水淋淋地奔进来,报告说医院竹楼倒坍,压死许多伤病员。杜聿明听了,黯然神伤,吩咐把幸存的伤病员搬进自己的竹楼来。
  常队长面有难色,劝阻道:“长官,那些伤员有好几百,再说你自己的病也不轻呀。”
  参谋长和医官也纷纷劝阻。杜聿明神色凄凉,仰天长叹:
  “莫非我第五军注定要葬身这片不毛之地么?”语罢大哭。
  常队长捧起那只碗,小心翼翼劝道“长官,请你务必保重身体,还是吃一口东西吧。俗话说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如果派出的人和那边联系上……”
  “我不吃,不吃!这算什么饭,看了都让人恶心!”
  杜长官猛一抬手打翻了碗,然后恨恨地咆哮道:“那个美国佬巴不得我死了,好把你们都拉到印度去听他指挥!——我偏不去!我宁可死在这里也不去!”
  人们噤若寒蝉。只有那碗野猪肉在火堆里烧着了,散发出一阵阵焦糊的香味。
  杜聿明又发起高烧来。
  军官们焦急地围在昏迷不醒的杜长官身边。
  参谋长问军医:“还能找到什么药品吗?”
  军医摇头:“奎宁早没有了,连最后一针镇静剂也给长官注射了。”
  参谋长:“难道无法可想了吗?”
  军医:“办法倒有一个,可是危险很大……放血!”
  参谋长看一眼骨瘦如柴的杜长官,毅然决定道:“干吧,只好试一试--天命难为啊。”
  军医给病人手腕割开一条口,放出许多污血,然后又从别人身上抽出健康血液源源输进病人血管。这种换血的土方法果然起了作用,暂时延缓了杜长官的性命。两天后,当他从死亡边缘挣扎回来时,那位忠心耿耿的常队长却因抽血后不幸染上了败血症,瘁然死亡。
  雨季给孤立无援的人群带来更加巨大的灾难。
  滂沱大雨使天地改变了模样,到处山洪暴发,道路断绝。动物都躲起来,鸟兽绝迹,人们只好天天蹲在山洞里,靠着剥树皮挖草根填塞肚皮。
  每天都有人倒毙,死亡和失踪人数直线上升。魔鬼慢慢扼住了中国人的喉咙,要把他们化为一摊血水。



  一个暂短的晴天无意中将幸运之神的目光投向困在野人山的受难者。
  一架执行任务的美军侦察机偶然在丛林上空发现了烟火,那是一群中国士兵正在熏马蜂。于是天黑之前,一队美军运输机急急忙忙飞到布帕布姆山投下许多降落伞。这些物品中不仅有食物和药品,还有雨衣,帐篷和一架电台。受尽磨难的人们绝处逢生,这天晚上,这支失踪已久的孤旅终于同外界恢复了联系。
  重庆。
  蒋介石正在陪宋氏姐妹打麻将。他手气不错,兴致勃勃地把象牙骨牌碰得哗啦啦响。
  侍从室主任钱大钧悄悄进来,附耳低语:“委座,杜聿明找到了。”
  蒋介石无动于衷。他摸起一只“东风”刚要出,突然又缩手回来。宋美龄叫道:
  “大令,打的牌可不许赖呀!”
  蒋介石呵呵大笑,把牌推倒:
  “我搁牌了。三元会——满贯。你们不信?”
  他转向钱大钧,不耐烦地说:
  “叫他到印度去。告诉他,我不愿意看到他们埋在缅甸。”
  灰色的大军终于又开始移动起来。但是这次不是朝北而是向西。
  一阵阵凄厉的军号像喇嘛招魂一样将一群群衣衫褴褛的幸存者从四面八方的山洞和树林里召唤出来。他们全都半死不活骨瘦如柴,走路摇摇晃晃。但是他们还是听从了来自重庆的命令,顶着暴风雨踏上通往印度的苦难历程。
  美国飞机的出现无疑改变了中国军队的命运。每逢天空短暂放晴或者云层稀薄的时候,大批美军运输机就循着电台的指引蜂拥而至。有次飞机还投下几名美国军医,他们也加入徒步行军的队列,并且有效地帮助中国官兵打退疾病的猖狂进攻。
  然而形势未见乐观。
  对行军者来说,雨季翻越凶险无比的野人山的确是件冒险的事。没有道路,队伍劈路前进,日行二三英里;洪水阻道,有时一连数日皆不能行。行军极大地消耗人们的体力,磨蚀他们的意志。虚弱的士兵常常往路边一坐,就再也战不起来。
  军部某卫士班,散宿于林中,次日晨起,皆不见归队。连长觉得不妙,急忙派人寻找,只找到白骨若干。原来一班人皆成过路巨蚁之肉俎。巨蚁者,热带丛林之灾星也。食肉,性凶猛,猛兽蛇蝎皆避之唯恐不及。
  机枪兵许某,腹痛,循入草丛大便,半日不出。同乡者呼之,不应。赫然看见许某枯缩于地,已被蚂蟥吸干多时。
  某工兵排,奉命搭桥,皆无踪影。营长闻讯大惊,亲往察看。原来工兵误入沼泽,蚂蟥翻涌,成千上万,工兵尽成骷髅矣。热带蚂蟥为世界所罕见者,体长盈尺,粗若棒槌,附于牛马之躯,一次可吸血斤许。
  相传杜聿明为瘴气熏倒,昏迷不醒,全军官兵因此延误行军二日。“瘴气”者并非气体,而是由亿万细小毒蚊组成的灰黑雾阵,远看如烟,如霭,常麇集于水洼潮湿之地,遇有人畜惊动,便群起而攻之。后来有人发明采集野艾扎制的火把驱蚊,队伍才免遭伤害……
  当最后一名东倒西歪的中国士兵在一九四二年八月的亚热带太阳照耀下走出丛林,走出苦难的胡康河谷和野人山,走进和平宁静的印度小镇利多时,历时半年的缅甸之战才以盟军免遭覆灭和千难万险的撤退终告成功而结束。陆续抵达印度的远征军番号计有军直属部队五个团和新二十二师,总人数不足一万。他们与先期到达的新三十八师一起改称中国驻印军,留在印度中北部的兰姆伽基地接受整训。杜聿明奉命回国述职。
  他坐了半年冷板凳,然后又重新升任第五集团军总司令,坐镇昆明。
  根据战后盟军公布的档案材料,中国远征军入缅兵员为十万人,伤亡总数达六万一千余人,其中有近五万人是在撤退途中自行死亡或者失踪的。盟军伤亡及被俘约一万五千人。
  日本政府公布的盟军阵亡名单(含失踪)比较保守,为二千四百三十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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